
我的母亲,不再是原来的母亲。
她的形体里,寄居了一个生分的魂魄。
那女东谈主对我为人师表,说什么女子当自立自立,回身却解了罗裳,溜进我父亲的寝房。
父亲起先厌恶她颠倒。
她却拘泥得可怕,日日纠缠继续。
我看着父亲从最初的冷若冰霜,到自后眉宇间的笑意越来越浓,以至说通盘青云界的仙子都比不上她半分。
可就在他亲口承认爱上那女东谈主的时刻——
母亲,追究了。
2.
我亲眼看着父亲将那女东谈主抱进了寝殿。
用苏嬷嬷的话来说。
那女东谈主占着我母亲的身子,正无耻之尤地与父亲行着夫妇之事。
我立在庭院中。
听着殿内父亲与那女子的调笑嬉闹。
烛火摇曳,窗纸上映出他们相拥的剪影,父亲低语着往日只对母亲倾吐的情话。
字字预备,句句温暖。
我入门诗文时,曾缠着母亲西席这些文句的深意。
母亲当时双颊绯红,轻点我额头说,这是夫妇间的私语。
当时我尚不解风情。
却也赫然,这般谈话只可对挚爱之东谈主诉说。
可父亲他——
竟忘了。
3.
母亲曾是青云界第一好意思东谈主。
父亲常说我方是三生有幸。
能与母亲清莹竹马,又正巧生死之交。
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。
他说这是天谈予他最大的恩赐。
可偏巧,母亲失散了。
三年前,父母泛舟碧波湖时,母亲失慎落水,昏倒了整整七日。
我与父亲心急如焚。
父亲在母亲榻前守了七天七夜,不眠继续。
可醒来的“母亲”却脾气大变。她不再温暖唤我“梧儿”,看我的眼神生分而警惕,仿佛这具身躯里住进了另一个东谈主。
这女东谈主颠倒乖癖。
她说我方名叫林潇潇,来自一个叫“当代”的异界,因一场车祸才魂穿至此。
林潇潇将我细细端详了一番,又赤足跑到院中,对着漫天飞雪咋舌。
腊月极冷。
院中母亲最爱的凤凰木上覆满霜雪,银装素裹,寒冷孤高。
我提着鞋追出去。
既怕她赤足被守门弟子瞧见——苏嬷嬷说,这足以毁了一个女子的清誉。
更怕她冻坏母亲的身子。
林潇潇喃喃自语着什么“穿越”,又说既然来了这里,定要谈一场风风火火的恋爱,追求什么“一生一生一对东谈主”。
这是母亲毫不会说的话。
是以我赫然,她已不是我的母亲。
那我的母亲,去了何处?
父亲也看出来了。
他抱着我,说母亲总有一天会追究。
我也日日祈盼。
可林潇潇实在沮丧。
她见父亲第一眼,便怔在原地,面颊泛红,扯着我衣袖小声说:“你父亲真好看。”
窘态的危机感涌上心头。
我一字一板回她:“那是我父亲!”
她笑了。
仗着我年事尚小,学着母亲的样式抚我发顶,又启动说些我听不懂的话。
“我不跟你抢爹,但别的就不一定了。”
是以自后,她明明对我说女子当自尊自尊,回身却褪尽衣衫,钻进父亲的床榻。
“我在争取我方的幸福!”
林潇潇谈笑自如地说出这句话,伸手去拉父亲衣袖,却被父亲狠狠拂开。
那彻夜动静极大。
父亲怒极。
将她连东谈主带被丢出殿外。她涨红了脸,却仍大放厥词,说改日必会得到父亲的心。
还念叨那所谓的一生一生一对东谈主。
我厌恶这女东谈主。
她不仅占据母切身躯,还想抢走父亲。
这不是正经女子该作念的事。
林潇潇也察觉了。
察觉我对她极尽厌恶。
趁父亲不在,她便暗暗掐我面颊,还不时恫吓。
“你若不合我恭敬些,待你父亲真爱上我,我与他有了我方的孩子,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。”
林潇潇叉着腰,毫无次第可言。
傲睨一世地睨着我,企图用恫吓令我屈服。苏嬷嬷护在我身前,唯恐这女东谈主伤我。
“凤梧,我好心教导你。日后我若有了身孕,当然更疼我方骨血,你父亲也会更偏心,你不如当今唤我一声娘。”
“你、你不知羞!”
我气急,抓着她手腕咬了一口。
却没敢太用劲。
只因这身子终究是母亲的。
我厌极这女东谈主,却深爱我的母亲。
可那女东谈主却跑到父亲眼前,说我这个仙门密斯不懂次第,竟敢以下犯上。
她用着母亲的脸,哭得梨花带雨。
父亲纵是不喜她,却碍于身子是母亲的,只可将事压下,将她养在府中。
看着她撒野,看着她用母亲的身子作念些毫无修养的事。
林潇潇在府中待了整整三年。
用尽妙技,让蓝本对她厌恶颠倒的父亲,竟逐步启动与她交谈。
她总有稀有乖癖的念头。
好似极有才思,常能下笔成文。所作诗词,比夫子教的更为精妙。
这常令父亲刮目相看。
父亲启动对林潇潇浅笑,在无东谈主处会轻轻拥她。却又在东谈主前猛然惊醒,惊惶分开,装作无事发生。
再自后。
林潇潇霎时闹失散。
留住一纸书信,便不见了足迹。
父亲当时正在闭关疗伤,闻讯竟强行出关,不顾我与苏嬷嬷劝戒,拖着伤体连夜寻遍青云界。
找了三天三夜才将她找回。
带林潇潇归家那日,我看着父亲将她紧挤入怀,或许她再次覆没。
父亲似认命般启齿。
“我认了。
“潇潇,我的确……爱上了你。”
可我母亲的名字——
是白清羽。
4.
母亲的画像,曾收在父亲书斋的暗阁中。
母亲刚失散时,父亲整日借酒消愁,守在暗阁对画诉情。
苏嬷嬷说,父亲是困难的痴情郎君。
才会这般思不忘。
父亲眼眶泛红,周身弥散着悲戚:“梧儿,我们一同等你母亲归来。”
我重重心头。
“梧儿会一直等母亲追究。”
可自后,父亲不再追悼。
面上笑貌愈多,与母亲的定情玉佩被他取下,竟日与那女子谈诗论谈,再未提过母亲。
我曾独自投入暗阁。
画像上,已覆了薄薄一层尘灰。
父亲——
许久没来了。
可母亲曾说过,父亲深爱她。
还在媒妁祠前立誓,说此生只她一东谈主,父亲是通盘青云界皆知的痴情郎。
如今父亲却抱着那女东谈主。
誓词,不真实么?
我不解白。
殿内的欢声笑语仍在赓续,那些本应酬母亲诉说的情话。
一句接一句。
给了另一个女东谈主。
若母亲领路,该有多伤心。
苏嬷嬷想捂我的眼。说未出阁的姑娘不该看这些,若被东谈主领路,会污了名声。
她说这话时带着怒火。
我问嬷嬷:“父亲忘了母亲么?”
嬷嬷千里默良久。
她将我轻轻拢入怀中,抚着我的眉眼。
“密斯,这世间最易变的,是东谈主心。”
手背上落下几滴湿润。
我仰头望去,却见夜空星稀,无雨无云。
再抬眼,嬷嬷眼角泪珠滑落。
“嬷嬷,你若何哭了?”
我踮脚,用帕子为嬷嬷拭泪。
嬷嬷对我笑,说是风吹的。
嬷嬷也骗东谈主。
整宿,分明无风。
可为何——
我也这般想落泪呢?
我赫然了。
大约,是因为我又想母亲了。
5.
我在院中站了彻夜。
双腿早已麻痹。
肩上落了厚厚的霜,我似无知觉般,立在母亲最爱的凤凰木下,死死盯着封闭的殿门。
不知我方在等什么。
许是,我想告诉父亲——
此生除了母亲,我不会认任何女东谈主为母。
我只须我的母亲。
开门的是父亲。
他嘴角噙着笑,却在看见我时蓦的失态。
梗概他我方也胆小罢。
话本里的亏心汉,结局老是凄婉的。
“梧儿,你怎在此?”
“谁呀?”
父亲刚启齿,那女东谈主便披着外衫,懒洋洋走出。
她身上有很多青紫行踪。
像是被东谈主打了。
可苏嬷嬷说过,这是夫妇间的事。母切身上从无这些行踪,她总说父亲待她温暖。
林潇潇倚在父亲怀中,似寻衅般看我。
“凤梧,今后我就是你母亲了。”
积聚彻夜的心扉,在此刻爆发。
“我唯唯独个母亲,你不是!”
我恨恨瞪着那女东谈主,想冲向前打她,却还未碰到,便被父亲一把拽住胳背。
“梧儿,身为女子,岂肯如斯豪迈?”
父亲皱着眉,护着怀中东谈主,看我的眼神带着动怒。
从前母亲在时。
父亲从不会这般看我。
他宠我纵我,说他的儿子沸腾便好,无谓拘于次第。
我被父亲谴责。
他怀中的女东谈主,笑得更欢了。
我忽然意志到,目下一经最疼爱我的父亲,也变得生分了。
会为了一个异魂骂我。
“你再也不是我喜欢的父亲了!”
我哭着跑出父亲的院子,将我方锁在房中。将母亲为我绣的帕子紧贴胸口。
这三年来。
每思念母亲时,除了父亲暗阁中的画像,我便只可看着母亲为我缝制的衣服帕子。
上面还残留着若干母亲的气味。
母亲失散后,我夜夜恶梦。从前父亲每晚都会来陪我,哄我入睡才离开。
自后父亲夜夜陪那女东谈主。
再不来看我。
我便只可抱着母亲缝制的衣物入睡。
唯有如斯。
才能嗅觉母亲还在身边。
“母亲,你何时追究?
“梧儿当今莫得母亲。
“父亲,也要被那女东谈主抢走了。”
6.
林潇潇总来我眼前横眉怒视。
让我唤她母亲。
说如斯,日后她看父亲颜面上会待我如亲女,待我许配,愿备丰厚嫁妆。
我直接淬了她一脸唾沫。
不要脸的女东谈主!
占母切身子,夺我父亲。如今还想欺我,我自不会让她称愿。
她气极。
伸手想打我。
我躲得快,她却眼下不稳,通盘东谈主跌向荷花池。偏又撞到我,我与她一同滚落池中。
腊月池水,冰冷透骨。
她与我皆呼救,岸上仆从纷繁跳下。
父亲来了。
他看见池中的我,与那女东谈主。
二话没说。
父亲褪去外袍,纵身跃入池中。
“父亲,救我。”
“凤郎!”
我与那女东谈主同期唤父亲,向来疼我入骨的父亲,却只看了我一眼,便获胜游向那女东谈主。
“快救密斯!”
父亲将女东谈主搂在怀中,奋力游向岸边。嘶吼着令仆从速来救我。
我在水中抵抗许久。
池水太冷,我冻得发抖。
又呛了几涎水。
嗓子发疼。
心口闷痛。
若母亲在,定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救我,因母亲是世上最爱我之东谈主。
一经的父亲亦然如斯。
他说不管发生何事,我都是他最疼的儿子。
可如今。
似乎一切都变了。
7.
偶然是青天听见了我的祈愿。
知我思念母亲。
是以此番落水后醒来之东谈主,不再是那沮丧的女东谈主。
而是我的,母亲。
8.
苏嬷嬷磕趔趄绊跑进我闺房,说母亲追究时,我坐窝放下药碗,提着裙摆便往外奔。
“密斯,药还没喝呢!”
嬷嬷想唤住我。
说儿子家染了风寒,需好生珍重。
可母亲追究了。
那便比任何灵丹仙丹都管用。
我跑至母亲卧房时,恰见母亲被父亲拥在怀中。
母亲眼中含泪。
她瞧见我,推开父亲,用劲将我搂入怀中,又轻捏我这三年越发瘦弱的面颊。
母亲在时,总说儿子家圆润些好看。变着模式让厨娘作念可口的,我瘦小数便景仰不已。
“我的梧儿,三年长高不少。怎这般瘦了?你父亲没护理好你么?”
母亲声气温温暖柔。
配着不雅音似的面目,是世间顶好的女子。
即是那女东谈主如何师法,也学不来的。
我悄悄瞥了父亲一眼,他从最初的惶恐欣喜中回神,似想起前些日子与他纠缠的女东谈主。
母亲追究了。
那鹊巢鸠据的女东谈主,覆没了。
我很欢笑。
府中高下皆欢笑。
除了,父亲。
父亲嘴角笑意渐淡,他望着母亲的背影出神,眼中有着窘态的哀伤。
说不清是景仰母亲。
照旧想念那总欺我的女东谈主。
“凤郎,我不在的这些时日,你可有好好护理梧儿?”
母亲牵我坐在榻上。
她看了眼父亲,似有降低。
父亲在一旁赔笑:“怎会莫得,我当然好生护理梧儿。”
说罢。
父亲试图伸手抚我发顶。
可我还记恨他,记恨他救那女东谈主不救我,记恨他反水母亲。
于是我躲开了父亲的触碰。
“你别碰我。”
父亲,僵在原地。
9.
我有很多话想告诉母亲。
可惜未及启齿,嬷嬷便拦住了我。
她冲我摇头,在无东谈主处同我说了些似懂非懂的意思意思。
“世间女子想寻个好夫婿不易,撕破脸对夫东谈主没公正。夫东谈主既已归来,若家主能收心待夫东谈主,便不必让夫东谈主领路那些事。”
我不解白。
父亲明明喜欢上了别东谈主,为何我们都要瞒着母亲?
嬷嬷蹲下身看我,神态隆重。
“密斯,你年事尚小。许是不懂,这世谈女子重荷,在家靠父母,许配便只可靠夫婿。至若婿变节,便会孤苦一生。
“夫东谈主娘家双亲已逝,夫东谈主没了娘家,便没了撑腰之东谈主。夫婿是她的天,亦然此生唯一可依之东谈主。
“家主虽非痴情种,但只须夫东谈主执着那份傀怍,日后必能琴瑟和鸣。
“于密斯而言,唯有夫东谈主保住地位,家主才会为你野心。日后才能为你寻个好夫婿,密斯才能有好归宿。”
嬷嬷絮叨唠叨说了很多。
我依旧不懂。
不懂为何女子一生只可依靠他东谈主?
“嬷嬷,我不可靠我方么?”
嬷嬷笑着摇头。
“我的密斯,这世谈莫得哪个女子,能单凭我方闯出一派天的。”
莫得么?
那这世谈当真悲哀。
10.
我终是没将此事告诉母亲。
嬷嬷伏乞我,说哪怕为了母亲,此事也只可烂在肚里。
除非,我想看母亲伤心。
我不肯母亲痛心,于是成了嬷嬷的帮凶,掩蔽这三年来父亲爱上他东谈主的事实。
这令我夜夜难眠。
但这些日子,似真归附了三年前的磨叽。至少母亲,是的确欢笑。
母亲温暖,父亲原宥。
我又成了青云界最快乐的姑娘。
可我赫然,这都是假象,父亲依旧没忘那女东谈主。
那夜我被恶梦惊醒。
睡不着,又不想扰母亲。
嬷嬷便陪我在院均分布,还未走近荷花池,便见父亲对池痛心入骨的模样。
这里是那女东谈主覆没之处。
父亲手中执着莲花簪,这是他与那女东谈主的定情物。
自后很屡次。
我总趁夜溜出。
总见父亲立于院中,看入部属手中莲花簪,眼中思念几要溢出。
他口吻凄凉,似嬷嬷口中的痴情郎,没世不忘等那不归东谈主。
“潇潇,还能邂逅你么?”
可我只觉他是亏心汉。
我的母亲。
原蓝本本皆被蒙在饱读里。
而我,亦是帮凶。
11.
我抵抗许久。
最终照旧决定告诉母亲。
不管如何。
母亲都有领路真相的权益。
可当我还在夷犹如何启齿时,母亲便将我与父亲唤了曩昔。
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母亲,竟作念了一桌饭菜。她为我夹了最爱的四喜丸子,满眼期待:“梧儿,喜欢么?”
我点头。
只若是母亲作念的,我都喜欢。
何况这四喜丸子滋味极好。
不知母亲覆没的三年经历了什么,才会让一个令嫒密斯,熟悉作念出一桌饭菜。
我很景仰母亲。
母亲似未察觉我的眼光,又唤父亲用膳。父亲连连点头,许是同我一样惊喜,为我夹菜后,又为母亲盛汤。
“潇潇,你也用些……”
不经意间脱口的话,让本欢快的愤激骤入诡异。
父亲也知我方说错话。
僵在原地,手中汤勺落在碗中,发出动听声响。
至于母亲。
她看了父亲一眼,满眼失望。
12.
这顿饭终是没吃完。
父母去了书斋。
他们让嬷嬷看着我,我甩开她,暗暗溜至书斋外,想听他们说些什么。
母亲声气自屋内传来。
“凤栖,我覆没这三年。林潇潇顶着我的身子,你与她……”
父亲似有些千里默。
母亲冷笑一声,继而又谈:“你当天便欺诈我,通盘凤府也总有嘴不严的,我终会领路真相。凤栖,你是愿我方告诉我,照旧想让我从别东谈主口入耳到?”
母亲很冷静。
冷静得不似三年前的她,虽温暖学贴,却事事以父亲为先,恭顺贤达颠倒。
是青云界贤达淑德的典范。
“清羽,当初你失散。我与梧儿寻你不着,林潇潇又占着你身子,自不可让她离府。我没了模式,只可看着她,尔后……”
父亲又千里默。
母亲声气却有些呜咽:“是以,你爱上了林潇潇?”
“是。”
这次父亲声气坚定。
屋内,传来瓷器幻灭声。
紧接着书斋门开,母亲红着眼走出。她一眼瞧见在屋外偷听的我,将我紧挤入怀。
“凤栖,我问你。你可有任性林潇潇欺辱梧儿?”
父亲也从书斋走出,满眼复杂地看我与母亲。
“梧儿低能,几次三番凌暴潇潇,毫无香闺儿子该有的修养。我为东谈主父,自当训诲……”
“啪”的一声。
母亲一巴掌打在父亲脸上,打断了父亲的话,这是统统东谈主始料未及之事。
“凤栖,你若变节,我不怪你。大不了我们好聚好散,你给我和离书,我自不纠缠。可你千不该万不该,不该伤我的梧儿。”
母亲眼中含泪,却倔强地挺直腰背。再无从前教我次第时,说在夫君眼前须恭顺的模样。
向来以夫为天的母亲。
启动不屈了。
13.
那夜母亲说要陪我睡。
她与我一同躺在榻上,将我搂在怀中,右手轻拍我的背,如儿时那般哄我入睡。
“梧儿,今后母亲都会好生护你。”
母亲说得隆重,我也听得隆重。
仅仅我很趣味覆没的三年,母亲究竟去了何处?
母亲先是千里默。
尔后似堕入回忆,带着若干向往,启动絮絮同我说了很多。
“母亲去了另一个世界,那里光怪陆离。与我们青云界的次第天悬地隔,众东谈主无尊卑贵贱之分,皆须靠双手生活。”
我有些趣味:“无尊卑贵贱,那世界也无君王官员么?”
母亲笑着点头。
“是啊,众东谈主皆可住持作东。”
统统东谈主?
可嬷嬷明明教过我,青云界许配女子必须以夫为天。
在家从父,许配从夫。
这是亘古不变的意思意思。
“傻梧儿,那些破意思意思今后我们不读也罢。这世间大好表象,即是女子被困在次第中,也该如千年后的东谈主那般,活出我方的光彩。”
母亲又说了很多。
她说那世界的女子,可与男人同入学堂。既可学诗词意思意思,也可习本领。
无所谓的依附谁。
女子无才即是德。
相同有另一层讲明。
只须肯努力,也会有属于我方的一派天。
女子,亦如斯。
对那光怪陆离的世界,母亲说了一整夜,她似乎的确很向往那世界,也因此努力了三年。
我问她:“既然那里那般好,母亲为何不留在那里?”
“因这世界有梧儿,有我的家。”
母亲在我额上亲了一口。
继而又谈:“况兼我已赫然那些意思意思,领路女子也该有我方的寰宇。是以即便回到青云界,我也不再是从前那任东谈主揉捏的弱女子。”
母亲捧我的脸,笑得畅意:“母亲要让梧儿,从此不被这些次第管制。”
14.
母亲言行若一。
次日我尚未醒,母亲已让嬷嬷收拾行装,准备带我搬出去住。
母亲未嫁前,外祖家曾是富甲一方的商贾。奈何双亲一火故,众东谈主都说女子不可承袭外祖偌人人业。
宗亲更是上门强夺对牌钥匙。
那贪心嘴脸,母亲即是当天说起,依旧震怒不已。
母亲嫁入凤家,嫁给了我父亲。
作为嫁妆带走,才保住这份家业。
“如今母亲已学了很多意思意思,自也可为我方而活。”
母亲牵我的手,说罢便往外走。
父亲在大门口拦住母亲与我,他眼中有心焦,但更多是责怪。
“清羽,我知你动怒。但你这样作念,是否太过分?”
母亲直接气笑了。
“过分?你变喜欢上他东谈主且非论,竟还敢凌暴我的梧儿。我又何须非与你纠缠?”
经历了那数千年后出生的当代世界浸礼的母亲。
不再认为丈夫就是天。
也不会口口声声说为了孩子,就此忍耐。
母亲走了她们统统东谈主都不敢走的路——为我方而活。
她将昨夜写好的和离书递给父亲。
“你签了它,从此你我男大当娶,女长须嫁各不相关。梧儿随我,才不会受凌暴。”
父亲若何也不肯签。
他以至说:“清羽,你已无娘家。许配从夫,若再与我和离,你一女子又该如安在这世谈糊口。”
母亲笑得温暖,却坚定反驳。
“那又如何?”
15.
父亲长久不肯签和离书。
说哪怕念着这些年夫妇情分,也不肯让母亲一弱女子在外孤苦无依。
父亲说,他不忍。
母亲直接别开眼:“先入为主的深情。一颗心掰成两半,对谁都深情不悔。凤栖,我一直鄙视了你。”
最终,母亲带我。
以及死后浩浩汤汤的嫁妆,在青云界一处宅院住下。
母亲告诉我,这世谈对女子不公,男人若想休妻,找足借口便可。女子若想离开,却须男人快活才行。
“那在另一生界呢?女子若想和离,不需男人快活也能成么?”
母亲点头:“若顺理成章,男人反水女子,自也可以。”
我霎时对那世界向往起来。
不为别的。
因为有了对比的……公正。
从前母亲总喜教我拈花穿针,或文房四艺。香闺儿子会
16.
父亲长久不肯签和离书。
母亲也懒得再与他纠缠,索性在衙门备结案,分居已成定局。
我们住进的这座“听竹苑”,是外祖早年置办的别业。三进三出的院落,青瓦白墙,庭院里种满翠竹,风落后簌簌作响,精雅颠倒。
苏嬷嬷联结着仆从安置箱笼,母亲则拉着我的手在院中散步。
“梧儿,从今往后,这里即是我们的家。”
她指着东配房:“那里给你作念书斋。母亲不逼你学那些女红针黹,但该读的书、该明的理,一样都不可少。”
她又指向西侧:“那几间房子,我遐想改作账房和库房。外祖留住的产业,这些年虽托给掌柜们收拾,但账目终究要我方过目才安谧。”
我仰头问:“母亲要亲自做营业?”
“不是做营业,是理事。”母亲抚着我的发,“女子掌家理事,天经地义。仅仅从前众东谈主总爱说‘女子无才即是德’,将我们困在后宅。如今我们既出来了,便要活出个样式来。”
她蹲下身,与我平视:“梧儿,你要记着。这世间对女子淡漠,你若想活得自如,便要有立身的本事。不管是文房四艺,照旧理事做营业,抑或是旁的什么,总要有一样拿得脱手,才不被东谈主轻看了去。”
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
当时我还不知,这番话将如何调动我的一生。
17.
安顿下来的第三日,家中来了位来宾。
是个梗概十七八岁的少年,一身青衫,腰间佩剑,眉眼清俊,行动间却带着几分江湖气。
他自称姓谢,名云舟,是母亲在异界结子的故东谈主之子。
“白姨。”少年恭敬见礼,“家父让我带话给您:既来之,则安之。前尘旧事莫要太过挂怀,活好当下才是正经。”
母亲眼中闪过复杂感情,速即笑谈:“你父亲照旧这般通透。一齐缺乏了,快进来坐。”
谢云舟却摇头:“不了,我还得赶去青阳城干事。仅仅顺道来探望白姨,看到您安好,我也就宽解了。”
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递给母亲:“这是家父让我转交的。他说您若受难处,可持此玉佩到青阳城的‘云来东谈主皮客栈’寻东谈主合作。”
母亲接过玉佩,感情动容:“替我谢谢你父亲。”
谢云舟又看向我,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:“这是青阳城的桂花糖,给小妹妹尝尝。”
我接过糖包,小声谈谢。
他冲我笑笑,回身便走,要领轻快,转瞬覆没在竹林小路绝顶。
苏嬷嬷望着他的背影,喃喃谈:“这位谢令郎,倒是个爽利东谈主。”
母亲摩挲入部属手中玉佩,轻声谈:“他父亲……是我在那里最垂青的东谈主之一。若非他合作,我怕也熬不外最初那段日子。”
我剥了颗桂花糖放进嘴里,甜香四溢。
那是我第一次尝到青阳城的滋味。
亦然第一次知谈,母亲在阿谁世界,曾经有过可以寄予的友东谈主。
18.
母亲启动教我理事。
逐日朝晨,用过早饭,她便带我到账房,教我遐想盘、看账本。
起先我认为无聊,那些密密匝匝的数字看得东谈主目眩。母亲却极有耐烦,执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地教。
“你看这里。”她指着一处账目,“这笔布料进货的银钱,比市价起先三成。掌柜的讲明说是上等苏绸,可你看出货纪录,卖出的多是寻常棉布。这其中必有蹊跷。”
我凑近细看,不出所料。
“那该若何办?”
“明日母亲带你去铺子里瞧瞧。”母亲合上账本,“千闻不如一见,眼见为实。凡事都要亲自看过,才能作念决断。”
第二日,母亲当真带我去了城西的“锦绣坊”。
那是外祖留住的布庄之一,门面颇大,营业却有些冷清。
掌柜的是个四十明年的中年东谈主,姓周,见母亲来了,连忙迎上来,作风恭敬中带着几分详细。
“夫东谈主当天若何得空来了?店里一切安好,您尽管宽解。”
母亲浅浅一笑:“既然安好,那我便璷黫望望。”
她在店里转了一圈,又去后院库房检讨存货。周掌柜跟在一旁,额上逐步沁出汗珠。
“周掌柜。”母亲停在一匹布料前,“这是上个月进的苏绸?”
“是、是。”
“进货价是每匹十五两?”
“恰是。”
母亲伸手摸了摸布料,又凑近细看织纹,忽然笑了:“周掌柜,我在家时虽不常理事,但亦然见过好东西的。这匹布纹路松散,丝线粗细不均,分明是次等货,市价酌定八两。你报十五两,余下的七两,进了谁的腰包?”
周掌柜颜料大变,扑通跪地:“夫东谈主明鉴!庸东谈主、庸东谈主是一时糊涂……”
“一时糊涂?”母亲声气转冷,“我看账上,这样的‘糊涂’可不单一次。昨年三月、六月、十月,都有雷同的账目。加起来,怕是有上百两银子了吧?”
她转向我:“梧儿,你说这事该如何责罚?”
我呆住,没预见母亲会问我。
看着跪地发抖的周掌柜,我想起母亲昨夜说的话:“治家如治国,恩威并施。有过不罚,次第便乱了;但罚得太重,东谈主心也就散了。”
我测度着启齿:“周掌柜为铺子操劳多年,莫得功劳也有苦劳。这次……不如让他把贪墨的银钱补上,再罚三个月工钱,以不雅后效?”
母亲眼中闪过奖饰,却摇头谈:“说得在理,但还不够。周掌柜,我给你两个选拔:一是按梧儿说的办,补上银钱,罚三个月工钱,赓续作念你的掌柜;二是你当今收拾东西走东谈主,贪墨的事我也不追究,只当我们好聚好散。”
周掌柜周身颤抖,半晌才谈:“庸东谈主、庸东谈主选第一个……”
“好。”母亲点头,“三日之内,把银子补上。另外,从当天起,锦绣坊的账目每月初五送到听竹苑,我要亲自过目。你可能作念到?”
“能、能!”
“起来吧。”
周掌柜颤巍巍起身,抹了把汗,看母亲的眼神已全然不同。
离开锦绣坊时,母亲轻声对我说:“梧儿,你当天责罚得可以。仅仅要记着,对东谈主宽厚是良习,但要有底线。若他下次再犯,便不可再留东谈主情了。”
我点头记下。
那日回程的马车上,夕阳西斜,将母亲的侧影镀上一层金边。她望着窗外荏苒的街景,感情磨叽,眼中却有我看不懂的深意。
很多年后我才赫然,那是挣脱镣铐后的释然,亦然独自前行的决绝。
19.
日子一天天曩昔,转瞬我们在听竹苑已住了两月。
母亲将外祖留住的产业一一理顺,该换东谈主的换东谈主,该整顿的整顿。她行事武断,恩威并施,那些蓝本鄙夷她是女子的掌柜们,逐步都收了苛待之心。
我随着母亲学理事,学看账,也学为东谈主处世的意思意思。
母亲说,女子立世,要比男人更难。男人犯错,众东谈主多会宽厚;女子行差踏错一步,便可能万劫不复。
“是以我们要更严慎,也要更刚烈。”
我似懂非懂,却将每句话都记在心里。
这时代,父亲来过几次。
有时是送些东西,有时是说些无关蹙迫的话。母亲待他客气而疏离,像对待寻常来宾。
父亲看母亲的眼神越来越复杂,有傀怍,有不舍,偶然还有些别的什么。
而我,长久忘不了荷花池边,他先救林潇潇的那一幕。
有些裂痕,一朝产生,便再难弥合。
20.
秋日的午后,母亲带我去城东的茶肆听书。
评话先生正在讲前朝女将军秦玉的故事,说她如何代父从军,如何建筑沙场,临了功遂身退,逃匿郊外。
我听得入神,母亲却微微皱眉。
“若何了,母亲?”
“故事是好故事,仅仅太瞎想了。”母亲轻叹,“文籍上的秦玉,结局并非这般圆满。她逃匿后遭东谈主陷害,临了……”
她没说完,但感情衰颓。
我知谈,母亲又想起了阿谁世界学到的历史——真及时时比传闻狞恶。
从茶肆出来时,当面碰上一溜东谈主。
为首的是个锦衣华服的少年,梗概十四五岁,眉眼骄横,死后随着几个仆从。
他看到母亲,眼睛一亮:“这不是凤夫东谈主么?听说您搬出了凤府,若何,凤家主终于容不下你了?”
口吻浮薄,带着坏心。
母亲感情不变,只浅浅谈:“赵令郎慎言。我与凤家主的事,不劳外东谈主费心。”
“哟,还摆夫东谈主架子呢?”赵令郎嗤笑,“谁不知谈你被赶出来了?一个下堂妇,也敢在本令郎眼前气壮如牛?”
他死后的仆从嘲笑起来。
我气得捏紧拳头,母亲却按住我的手。
“赵令郎若无事,请闪开。”
“本令郎偏不让,你能怎么?”赵令郎歪头端详母亲,眼光在她脸高尚连,“说起来,白夫东谈主诚然年事大了些,模样倒是不减当年。不如跟了本令郎,保你吃香喝辣……”
话音未落,一声脆响。
赵令郎脸上多了个红印,通盘东谈主都懵了。
开始的不是母亲,也不是我。
是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青衫少年——谢云舟。
他甩了甘休腕,口吻平时:“赵子昂,你的嘴照旧这样臭。”
“谢、谢云舟?!”赵令郎捂着脸,又惊又怒,“你敢打我?!”
“打你就打你,还要挑日子?”谢云舟挑眉,“赶快滚,别在这儿碍眼。”
赵令郎颜料涨红,想发作又不敢,临了狠狠瞪了我们一眼,带着仆从灰溜溜走了。
谢云舟回身,对母亲拱手:“白姨受惊了。”
母亲摇头:“多谢你突围。你若何在这儿?”
“途经青阳城,听说您在这儿,便来望望。”他看向我,笑了笑,“小妹妹好像长高了些。”
我这才发现,不外两月不见,他似乎又挺拔了几分。依旧是那身青衫,却多了几分千里稳气度。
母亲邀他回听竹苑喝茶。
三东谈主沿着长街逐步走,秋阳暖煦,将影子拉得细长。
“阿谁赵子昂,是青阳城赵家的独子,惯会欺男霸女。”谢云舟谈,“白姨日后若再遇他,不必客气。赵家虽有些势力,但也不敢真与我谢家撕破脸。”
母亲点头:“我记下了。你父亲近来可好?”
“老样式,整日忙着镖局的事。”谢云舟顿了顿,“他让我转广告姨,若碰到难处,一定要启齿。当年若非白姨合作,谢家镖局也撑不到当天。”
母亲轻叹:“都是曩昔的事了。”
“对父亲来说,那不是曩昔。”谢云舟隆重谈,“他说白姨是他的恩东谈主,亦然他的亲信。”
母亲怔了怔,眼中泛起微澜。
那是我第一次听到“亲信”这个词,用在母切身上。
21.
回到听竹苑,母亲与谢云舟在书斋聊了许久。
我奉茶进去时,听到他们在谈什么“商会”、“海运”,都是我不太懂的词。
谢云舟见我进来,笑谈:“小妹妹也来听听?这些事,多知谈些没坏处。”
母亲也招手让我曩昔。
“梧儿,谢令郎在说组建商队走海运的事。”母亲讲明谈,“从青阳城出海,往南到南洋诸国,贩运丝绸、瓷器,带回香料、宝石。一往一来,利潤颇丰。”
我趣味:“那不是很危机?”
“是危机,但值得一试。”谢云舟谈,“谢家镖局这些年走南闯北,积累了些东谈主脉和阅历。若能组建商队,不单能收获,还能买通新的商路,于各方都故意。”
他看向母亲:“白姨在那里学过商贸,又懂些国际之事。父亲的意思是,想请您作念个照拂,若怡悦入股更好。”
母亲千里吟霎时:“此事容我研讨几日。海优势浪难测,又有海盗之患,不是小事。”
“当然。”谢云舟点头,“白姨逐步想,不急。”
他又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,说还要去看望城中的几位叔伯。
送走谢云舟后,母亲独自如书斋待了很久。
我透过半掩的门缝,看见她站在窗前,手中执着那枚谢云舟父亲送的玉佩,感情依稀。
那夜临睡前,母亲来到我房中,替我掖好被角。
“梧儿。”她轻声说,“若母亲要作念一件很冒险的事,你会怕么?”
我摇头:“母亲不怕,梧儿就不怕。”
她笑了,眼中却有泪光:“好孩子。”
她坐在床沿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对我说:“在阿谁世界,我见过大海。浩大宽绰,波浪澎湃。东谈主站在岸边,会认为我方轻捷如尘埃。可偏巧有东谈主驾着划子,敢往深海里去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海的那里,有新的寰宇。”母亲抚着我的脸,“梧儿,这世谈给女子划的圈子太小了。后院、厨房、绣房……即是全部。可母亲想带你去看更大的世界,哪怕要冒险,哪怕会受伤。”
我执住她的手:“梧儿随着母亲。”
她俯首,一滴泪落在我手背上,滚热。
“好,那我们母女俩,就一王人闯一闯。”
22.
母亲最终招待了谢云舟的提议。
不是全盘接管,而是提议了我方的决策:她以听竹苑和部分产业入股,占三成;谢家出船出东谈主,占五成;余下两成,留给日后招募的船员和作事作念分成。
“要想马儿跑,得给马儿吃草。”母亲对前来有计划的谢云舟父亲——谢长风讲明谈,“海上驰驱缺乏,若仅仅拿死工钱,难保不出浮松。让人人都占些股,利益系结,才会真确上心。”
谢长风是个四十明年的中年汉子,国字脸,浓眉大眼,一身江湖气,言谈却颇为端淑。
他听完母亲的决策,抚掌大笑:“白妹子竟然深谋远虑!就按你说的办!”
事情就这样定下了。
接下来的日子,听竹苑吵杂起来。谢长风常带着账房、船工来有计划事宜,母亲也吃力起来,查阅海图、核算老本、拟定次第。
我随着旁听,学到了很多书册上莫得的东西。
比如如何别离季风标的,如何诡计船货配比,如何与番商打交谈。
母亲说,这些才是真确的常识。
转瞬到了腊月,第一支商队的计算已近尾声。定在来年开春出海,船名取作“破浪号”。
腊八那日,谢长风在云来东谈主皮客栈设席,请母亲和我曩昔,说是让商队的主要作事们见碰面。
母亲本不想带我去,说那种场所不稳健女孩家。
我却对峙:“母亲说女子也要见世面。何况日后若真要接办这些事,晨夕要濒临的。”
母亲看着我,忽然笑了:“梧儿的确长大了。”
那是我第一次参加隆重的商宴。
云来东谈主皮客栈的天字号包厢里,坐了十来个东谈主。除了谢长风和谢云舟,还有船衰老、账房、货主等,都是些走南闯北的汉子。
他们见母亲带我进来,都有些愕然,却都恭敬见礼。
席间谈的多是帆海之事,我骄横听着,偶尔母亲会让我给列位叔伯敬茶。
轮到一位姓郑的船衰老时,他端详我几眼,笑谈:“白夫东谈主教女有方。令嫜这般年事,已颇有人人仪态。”
母亲慈祥几句,眼中却有藏不住的骄横。
宴至半酣,门外忽然传来喧哗声。
谢长风皱眉:“若何回事?”
小二排闼进来,颜料为难:“东家,是、是凤家主来了,说要见白夫东谈主。”
满座皆静。
母亲放下茶杯,感情磨叽:“请他进来吧。”
23.
父亲走进来时,身上带着酒气。
他看到满房子的东谈主,愣了一下,眼光落在母切身上,又扫过我,颜料千里了下来。
“清羽,你在这里作念什么?”
母亲起身,口吻漠然:“与谢东家有计划商事。凤家主有事?”
“商事?”父亲冷笑,“你一个妇谈东谈主家,谈什么商事?还带着梧儿来这种地点,像什么话!”
谢长风站起来:“凤兄,话不可这样说。白妹子是我们商队的鼓励,当然要来有计划正事。”
“鼓励?”父亲像是听到了天大的见笑,“她懂什么做营业?谢长风,我知谈你与她剖判于微时,但也没必要这般乱来她。她那些嫁妆,经得起几回折腾?”
这话说得极不客气。
在座众东谈主颜料都不好看。
母亲却笑了,笑得极冷:“凤栖,我的嫁妆如何责罚,是我的事,不劳你费心。至于懂不懂做营业——”她环顾众东谈主,“在座的列位叔伯可以作证,这两个月来,商队计算的每一笔账目、每一项次第,我都亲自过目、仔细推敲。你若不信,大可拿账本来对。”
父亲被噎得说不出话。
他盯着母亲,眼神复杂:“清羽,你变了。”
“是啊,我变了。”母亲迎上他的眼光,“从前的白清羽,以夫为天,万事效率。可那样的我,得到了什么?夫君变节,儿子受欺,连我方的身子都被东谈主占了三年。凤栖,你认为我该不该变?”
一字一板,金声玉振。
父亲颜料发白,蹒跚后退一步。
满室沉寂,唯独烛火噼啪作响。
良久,父亲哑声谈:“我……我知谈抱歉你。可我们终究是夫妇,有什么事不可回家说?非要闹得东谈主尽皆知,让外东谈主看见笑?”
“回家?”母亲轻笑,“哪个家?凤府么?那里早已莫得我的位置。至于见笑——”
她顿了顿,声气磨叽无波:“从我决意离开那日起,便不在乎旁东谈主若何看了。凤栖,签了和离书吧。一别两宽,各生欢笑。何须互相折磨?”
父亲摇头,感情灾难:“不,我不签。清羽,你再给我一次契机……”
“我给过你三年。”母亲打断他,“三年里,你与林潇潇耳鬓厮磨时,可曾想过给我契机?你任性她欺辱梧儿时,可曾想过给我契机?”
她深吸连气儿,似是用努力气:“凤栖,够了。你我情分,早在荷花池边就尽了。当天当着列位叔伯的面,我把话证实晰:从今往后,我白清羽与你凤栖,桥归桥,路归路。你若念着往日情分,就签了和离书,让我和梧儿清净过活。若否则——”
她抬起眼,眼光如刀:“我们公堂上见。”
说罢,她拉起我的手:“梧儿,我们走。”
走出包厢时,我回头看了一眼。
父亲站在原地,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,稀有而狼狈。
那一刻,我忽然认为他有些同情。
但也仅止于同情。
24.
那夜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。
马车行在沉寂的长街上,车轮碾过积雪,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。
母亲靠坐在车厢里,闭着眼,颜料煞白。
我执紧她的手,发现冰凉。
“母亲……”
她睁开眼,对我笑笑:“吓到你了?”
我摇头:“母亲作念得对。”
她将我搂进怀里,轻声说:“梧儿,你要记着。女子立世,心软是大忌。该断则断,该舍则舍。柔滑寡断,害东谈主害己。”
我点头,将脸埋在她肩头。
鼻尖萦绕着母切身上浅浅的檀香,搀和着风雪的气味。
很多年后,每当极冷漠雪,我总会想起这个夜晚。想起母亲决绝的背影,想起父亲颓然的感情,想起那场调动我们统统东谈主红运的对峙。
回到听竹苑时,已是夜深。
苏嬷嬷等在门口,见到我们,连忙迎上来:“夫东谈主,密斯,你们可算追究了。方才凤府派东谈主送来一封信。”
母亲接过信,就着灯笼的光断绝。
信很短,唯唯独溜字:
“清羽,我签。明日巳时,衙门见。”
莫得题名。
母亲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,久到雪花落满肩头。
临了,她将信折好,收入袖中,对苏嬷嬷说:“明日早些叫我。还有,把我那身藕荷色的衣服找出来。”
“夫东谈主……”
“既是要断,便断得六根清净。”母亲昂首,望向漫天飞雪,“穿那身衣服,是因为那是他从前最喜欢的。我要让他记着,他失去的,究竟是什么。”
她的声气很轻,却带着某种凛凛的决绝。
那彻夜,我听了一宿的风雪声。
25.
次日的衙门,比我想象的冷清。
偶然是谢长风打点过,堂上唯独主簿和几个差役。父亲来得早,孤身一东谈主,穿着素色长衫,眼底带着青黑。
母亲牵着我的手走进去,一身藕荷色衣裙,发髻梳得一点不苟,簪着那支莲花簪——不是林潇潇那支,是她我方早年戴的旧物。
父亲看到母亲,眼神依稀了刹那。
主簿是个仁爱的老者,拿出和离书,让两边按印。
父亲执着钤记,手在抖。
母亲却极干脆,接过钤记,蘸了印油,在晓示上重重按下。
鲜红的指印,像一滴血。
轮到父亲时,他夷犹了很久,久到主簿都忍不住咳嗽教导。
最终,他照旧按了下去。
两个指印并排,从此各不相关。
走出衙门时,雪已停了。阳光戳破云层,照在积雪上,亮得晃眼。
父亲在台阶下叫住母亲:“清羽……”
母亲止步,莫得回头。
“保重。”父亲哑声说。
母亲顿了顿,轻声回:“你也保重。”
然后,她拉着我的手,一步一步走下台阶,走向等在街角的马车。
再也莫得回头。
马车驶离时,我透过车窗,看见父亲还站在原地,身影在雪光中逐步模糊,最终覆没不见。
母亲一直执着我的手,执得很紧。
直到马车拐过街角,她才收缩,通盘东谈主靠在车壁上,闭上眼,眼角滑下一滴泪。
彻亮的,悄无声气。
我掏脱手帕,轻轻替她拭去。
她睁开眼,对我笑了笑,那笑貌里有着卸下重任后的窘迫,也有着腾达的释然。
“松手了。”她说。
“嗯。”我点头,“母亲,我们回家。”
“回家。”她重迭着,眼光望向车窗外渐次掠过的街景,“回我们我方的家。”
马车驶过青石板路,驶过积雪的屋檐,驶向听竹苑,驶向我们清新的东谈主生。
而我知谈,这仅仅一个启动。
前哨的路还很长,有风波,有窒碍,也有母亲曾说过的——海那里的,新的寰宇。
我和母亲,会一王人走下去。
(完)

